哈货
我们这里管某些人叫哈人,或者连人都不叫,叫哈货。
“哈”是啥意思,一时还真不好解释,好像所有不被人看好的人都可以归到哈人群里,和土话里的二球胚,讨吃货,爬场货是同义词。
我们村的面换,就是一个十足的哈货,面换做下的哈事情,从小到大,桩桩件件,那可都是有口皆碑的,简直堪称哈事大全。
面换面换顾名思义,那是拿面换来的,面换妈装了一肚肚女娃娃,生一个板片,生一个板片,再生一个还是板片,一口气生下五个板片,招弟引弟拖弟拉弟换弟,招引拖拉换叫个啥也调不过这风来。生到拖弟的时候,面换奶奶隔着门帘问接生婆生了个啥,一听说又是个女娃,刀条条脸拉的更长了,二话没说圪拧着小脚扭返头就走,边走边咬牙咯嘣地骂:枪崩的老天爷哎!没德行了!孵鸡尽是那公棒榔,生娃娃咋就生不下个长蛋的?
面换姥娘伺候闺女坐月子,亲家母整天冷眉冷眼没好气,时时处处拿着心,烧火怕费了柴碳,下米也左右掂量。一听见面换奶奶打鸡骂狗,娘儿俩就大眼瞪小眼。面换妈一哭,面换姥娘手摆的像扇子:“闺女呀,月子里可不敢哭呀,哭坏眼睛,谁亲你那娃们呀……”面换妈哭的更伤心了。面换姥娘赶紧改口说:“好我的闺女呀,养儿养女不由人,种啥得啥怨不着你……你给妈硬挣些,这事情,她儿就没不是……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,面换姥娘就不信,九狗还出一獒呢,只要肯生,就一定能生出个小子来。老人家甚至口传心授了些房事技巧,说坐不住男胎没准是女婿短小,行房的时候把枕头垫在底下,入的深一些……再不就是朝后……面换妈听得脸都红了,说妈你别说了别说了你快别说这了,那不成牲口了。
生下四姑娘拉弟的月子里,面换奶奶连一碗白面也没给往出挖。隔壁家大娘底襟下掖个手巾包,包来半斤黑糖,面换奶奶朝面换妈住的西正窑努努嘴说:“大BI生下个小BIBI,来了个老BI熬稀稀!”这句话被传扬下一世界!那时候,女人坐月子就喝点能照见人影儿的稀米汤,本来亲家上门伺候自己家媳妇儿坐月子,应该上待的,但因为闺女肚子不争气,面换姥娘脸上也不光彩,真是应了那句老话:亲家上门不值半文!
眼看着几代单传的那一缕子香火就在他们两口子手里断呀,不免就有些急了,可这种事情,它简直就是干急没汗,之后,面换他大他妈几乎死心了。虽说老人言留下了养儿撩气栽树瞎地的老话,但没个儿到底也是一疙瘩心病,人前挺不起腰杆,说起来不免长吁短叹。
面换妈有个弟弟叫满堂,满堂一向不安分,农业社人不是踏踏实实种庄稼,走南闯北常年日久刮野鬼,结交的人杂,路数也多,别人办不到的事情,满堂就能圪捣成,因此,在关键时候,不得不禀服满堂是个“有办法”的人。姐姐因为没个儿,在婆家挨打受气活的不展脱,满堂憋着一肚子火没处发,挪楞对缝,总想拾掇那狗们一下。
有一年,满堂给抱来个长蛋娃娃。满堂把红裤带捆着的包娃娃的兰花被包袱一往炕上放,说:“姐姐,姐夫大喜了,菩萨给咱送来个小子!”
面换他大他妈抖抖索索老半天才解开红裤带绾着的疙瘩,撩开兰花小被子,小娃娃只穿个红腰腰,肉胳膊肉腿腿,侧着身,眯缝合眼地睡得正香。轻轻地扳正了,齐着红腰腰的下边沿,娃娃螺丝糖一样的小鸡鸡立挺挺地亮了出来。
满堂说:“咋不咋给人家产妇闹上些白面,十月怀胎生个娃娃不容易……”满堂还说,这娃娃是大姑娘生下的,日后也不会有麻烦。
面换大说:“他大舅你说的对着呢,捉个小猪还得给个块数八毛呢……大腾腾的个小子……别说是人家产妇,姐夫还得好好相谢相谢你哩……”
当下,面换妈下地给满堂烧火做饭,把放鸡蛋的纸筋笸箩夺老根端出来,二十来个红皮鸡蛋炒了圪堆堆一吃盘。满堂夹一筷子黄寸寸的炒鸡蛋,扯一片软筋筋的葱油饼,一递一口,吃的满脸油光,鼻头红滋滋的,像是一颗熟透了的草莓。吃饱喝足,提着半袋白面,一包黑糖相谢产妇去了。
庄户人家,念书少,肚里没多少词儿,因为这个来头儿,就给娃娃顺嘴取下了面换这么个名字。都说名字只是个代号,实际上说啥来啥的事也会发生。就比方面换,好像是受了封一样,性格也从这个“面”字上来了,从小软弱受人欺负,长大了吃亏挨拐,干啥啥不行,哈人第一名!
人说这豆馅儿往往是从里往外坏的,面换的哈是从家里人嘴里来的,姐姐们从小就知道面换和她们不是一个笼里蒸出来的馒头,不亲,有意无意耍笑面换寻开心,张嘴哈货闭嘴哈货,把面换的的真名都替换掉了,从小家里五个姐姐辖制着,姐姐们指东他就不敢朝西;出了街门,和娃娃们一搭里耍骑马马,自己从来就是那被人骑的马马;耍跳绳,自己就是个摇绳的。耍的不高兴了,闹起来了,也是打不还手,骂不还口。有一回耍藏猫猫,几个叔伯兄弟捉弄面换,说你藏好了,我们找不见你你不许出来。面换就藏到了大队打谷场的一堆穰柴里,左等右等等不来捉他的人,心里还有几分得劲,干脆伏着不动,后来就给睡着了,等他妈千呼万唤把他喊醒来,面换顶着一头一身的飞糠从穰堆里钻出来的时候,日头已经快要落山了,晚霞把整个打谷场烧得一片通红,面换和自己被拉长了的影子,懵懵懂懂地站在一片通红中,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,老半天才动醒过来,自己把自己给“藏死了”。面换妈叹口气说:“面换啊面换,你可哈的咋呀!”
面换十六七上,他妈打发他到邻村电磨坊碾米,面换背了半口袋谷子一口气跑到了那个村子,碾完谷子,一看快晌午了,背起米就走。一路上走的汗流泼水气喘吁吁,面换边走边琢磨,这狗的人就伶俐了,第一个想起来给谷黍剥皮的那个人真他娘吃的细详了……面换甚至想哪天用谷子熬稀粥搅稠粥,看那狗的到底是个什么样子?转念又思谋见糠皮涩烂烂的肯定不好咽……面换一猛子想起自己把谷糠忘到磨坊了!那谷糠是喂鸡的,家里的油盐酱醋就指望着那几只鸡呢!把谷糠丢了,回家能叫他妈骂死!面换心想,咋不咋先把谷糠找回来!
六月天的正当午时,天上连个云毛毛也不见,日头红杠杠直截了当火焰一样泼洒下来,晒得狗都躲到了树荫下懒得叫了,只是“哈哈哈”地吐舌头。面换望着身后那一条白光光的土路,心一横,就是个往回返,四下里连根人毛也没有,黑压压的庄稼被日头晒得垂头丧气鸦冥静悄的。
半口袋米背着沉哈哈地,面换就寄放到了路边的一块地里,打算取上谷糠再回来取米,一并儿拿回家。等面换返回隔壁村的磨坊时,磨坊已经锁了门,面换扒开门缝往里眊,黑洞洞的,啥也没看着。面换心说,已然是个迟了,干脆就守着磨坊等那狗后晌开门的,到时候他妈问起来为啥回的这么迟,就日哄家里人说磨坊人多的暂且轮不上。
面换忍着肚饥,蹲在磨坊门口等磨坊开门,左等不来右等不来,好不容易等门开了,那个碾米时候专门收集谷糠的小窑窑打扫的比狗舔了还干净!
“我的谷糠哪去了?”面换问开电磨的人
开电磨的人说:“你谷糠哪去了你问我?我是个给你看谷糠的?”
面换一时急得泛不上话来,大汗珠子赶着小汗珠子,汗珠子聚合起来,大一道小一道把脸都刮花了。
面换蹲在地上,对开电磨的人说:“反正糠是在你磨坊的丢的,你得赔我!”
看电磨的人知道面换哈,没好气地说:“你个球眉杏眼的哈货,自个儿看不住门,讹你爷了?
面换一看开磨坊的人头黑森森的,脸绷的就像捶板石一样,就怯了胆。再一思谋,这谷糠也不一定就是人家昧的,说不定是后来的谁收撮走的。这样一想,面换反而觉得是自己在无理取闹,再闹下去就真有点讹人的意思了,难怪人家把自己骂的那么难听,敢情真是自己不应该质问人家?
等了一中午,谷糠没找回来,白挨了顿骂,面换顶着日头,灰溜溜地往回走,一路上满脑子想的都是他大他妈咋处置他,姐姐们咋嘲笑他的事情。面换把自己恨死了,面换在心里骂自己:哈货!真不亏情人家们叫你哈货……
要说丢了谷糠有点哈,那更哈的是,面换把米也丢了!
面换返回到村口的一块地里找米,明明是做了记号的,可是米袋子却像长翅膀飞了一样,连个影也没了,昏头涨脑的连记号也丢了,真是邪了门了!面换沿着那块地,眼睛像篦子一样把每一垄玉茭都篦了一遍,就是没篦出那个米口袋。这个时候,越找越着急,越找越心焦,几个来回下来连东南西北都找不着了。面换真是恨不得把自己锤死,要是不回去找谷糠,兴许,这阵儿他早把骂挨完了,饭也吃过了,啥事也没了。可现在谷糠没找着,把米也丢了,这回这拐是戳大发了!
面换自己也觉得今天这事真是哈到家了,面换又气又急又怕家里人责骂,又心疼米,一时间,心里的感受真是无法形容了,想想自己家里家外受人嗤笑,怕啥来啥,做啥啥不行,悲伤委屈一齐涌来,面换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。面换想到自己从小被人哈货哈货地叫着,动不动就拿“大姑娘养的”辱骂他,越哭越伤心,风吹着玉茭叶子,沙沙沙沙地响,面换觉得眼前的玉茭苗都在嘲笑他。
面换妈在家等面换,晌午没回来,面换妈心说:哈悻悻的,做啥也靠不上!后晌没回来,面换妈心说:肯定是又野去了。眼看天黑了,面换还没回来。面换妈就有点急了,面换三姐拖弟借了辆自行车去邻村磨坊打问,得知面换早就离开了磨坊,面换妈就有点害怕了。娘儿们打上手电到通往邻村的那条路上找面换,长一声短一声地叫面换,面换听见他妈边哭边说:“面换啊,俺娃这是去哪了?咋不懂得回家呀?”
面换藏不住了,面换是不忍心叫他妈着急担心了。面换从玉茭地里崴崴趔趔地钻了出来……
面换妈气的和弟弟满堂说:“捉小猪还得看看母猪试试吃手,抱个娃娃你也不说好好考察考察,给姐抱来个哈锤锤!”
满堂呲呲嘴,笑的嘿嘿嘿的,说:“还用咋考察,再没比我知根知底了,娃娃根气没毛病,皮骚狐臭没有,眉周眼正,身高树大,你还要咋?”
面换妈说:“哦,这娃根气你清楚,你啥也清楚!难怪人家们说这娃娃是你作害下的,这娃越长越像你,可这脑筋不如你板筋,敢情是风水叫你掘尽了……”
满堂嬉皮笑脸地说:“姐姐,要说掘风水,也是你们家这风水不好,姐姐,你就放心哇,养儿搭(像)外舅,这娃差不了……”
面换妈说:你说咋就哈悻悻的,不够个成数……你说一做个啥就是那走风漏气营生……
满堂说:要说娃的根气,压根儿他就没这哈的遗传,他亲大亲妈,那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头儿!”
那次,满堂郑重其事地叮嘱姐姐:家丑不外扬,咱娃虽说有点儿那啥,也不能由自家人敞扬,该苫盖的苫盖,该瞒藏的瞒藏,这人就好比是家具,你放到茅厕他就是个夜壶,你放到桌面他就是个茶壶,越是差池,越要当个家什儿擦抹,只要擦抹着,他就会泛出光彩……
听了满堂的一番开导,面换妈就开了窍。面换也不小了,眼看到说媳妇儿的年纪了,再不能“哈”下去了,她得给儿正正名了。弟弟满堂说的对着呢,这人抬人高,人灭人低,面换就得扶一扶,抬一抬了。再说了,宽眉大眼的越长越像他舅了,再加上满堂那番“知根知底”的话,八九成儿这面换就是满堂的骨血,不是亲儿子那也是亲侄子呀!从那以后,面换妈就压制着那几个嘴尖毛长的女儿们,面换在家里的地位就逐渐不一样了,慢慢的,面换也就有了一点男子汉的钢骨了。但从小哈惯了得人,遇事还是不免犯点哈,吃亏挨拐是常事,好在都在明面上,面换觉得吃点亏反倒心里踏实。
到了娶媳妇儿的年纪,他大他妈下世了,虽说上边有五个姐姐,但从小就和面换隔着一层儿,连门都很少登了。村里同年方圆一茬茬娃们大都成过家了,只有面换还打着光棍。面换当院立擀杖,四面无靠,再加上本人也少嘴没舌地不出秀,娶个媳妇简直比登天还难哩。
满堂对面换说:“三五十五二十五,裤子烂了没人补!恓惶的俺娃,咋就不懂得张罗着娶个媳妇儿成个家?”
面换说:“舅舅,咱这摊杖谁寻咱哩?张罗也是白张罗,快不怠的费那精神了!”
满堂说:“俺娃真是个实心锤,谁家娶媳妇不是一手斧子一手扇子——夹扇带骗赊一半叼一半……”
面换嘴上不赞成舅舅这个夹扇带骗的做法,心里倒是觉得,只要能扇骗回个媳妇儿,咱往死里稀罕她,有情后补一辈子当牛做马搭补人家哇。
要说满堂有门路,办法多,那还真不是吹的,不知咋就认下几个外地的干弟兄,有那么几年,干弟兄们从四川、云南、陕西、湖北等省份给往本地引媳妇儿,满堂就把引来的女的介绍给本地的老小光棍们,从中挣个媒人钱。
面换二十七头上,满堂给外甥察考下一个合适的媳妇儿,年纪和面换相仿,模样儿也挺喜人,还带着个四、五岁的小女女。
满堂和那面儿领的人谈好了价钱,介绍费加路费一共两千八,女方穿穿戴戴一共给了五千块。和本地娶媳妇儿的行情比起来,这个价钱确实不多。但面换连这点钱也拿不出来。没了父母,满堂这个舅就是当家人,满堂把面换的五个姐姐叫来开会。满堂说:“外甥女儿们,舅舅今天做主了,你弟弟等这么个主儿不容易,你们当姐姐的一定要帮他这一回,一人最少借五百,多了不限,剩下差多差少,我兜底。”
那时候的满堂因为能给本地人往回介绍媳妇儿,很受人捧敬,走哪里也是好烟好酒,好饭好菜地招待着,说话风大得很,别说是外甥女们,就是邻村上下的人也不敢得罪他,家底儿薄的,小子们多的,自认为娶媳妇儿困难的人家,谁不巴结满堂!
在满堂的的号召下,娶媳妇的钱几天就凑够了。几个姐姐虽然一向待面换寡气,但给面换娶媳妇事关娘家门上传宗接代烟火相继的大局,在这件事情上也是尽心尽力,连明昼夜赶着缝了两套龙凤祥云团花闪缎面的新铺盖,新糊了窗纸,贴了大红的喜字,面换家一下子就有了亮堂堂的喜气。看见舅舅和姐姐们忙乎着,面换搓搓手,憨憨地笑着,面换转出转进的慌得都不知道该干啥了。面换说:这急水下缸的……这才见一面儿……面换本来说话吭吭吃吃的,这冷猛地冒出个媳妇儿来,整个人都有点恍恍惚惚的了。
面换说:“舅舅,咱这是不是有点仓促了……”
满堂说:“面换啊,俺娃可不敢伺等了,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,夜长梦多,咋不咋先娶过……”
满堂主持着,一家子人连带那面儿的人,一共摆了两桌酒席,正如满堂在酒席上说的:小家办事,小锅锅炸糕,炕洞洞响炮!鞋大鞋小它没走了样子!
酒足饭饱,面换大姐把准备好的钱拿出来,红表布一层一层打开,舅舅捏一沓子,数一遍不够,又捏一沓,多了,退回去几张,再把两沓子钱摞在一起数了两遍,才递给媒人。媒人同样是细细地数过两遍,放进了油腻腻的腰包里。
把钱一过,面换就娶过了媳妇儿。
当天姐姐们就都各回各家了,临走前,姐姐们千叮咛万嘱咐,让面换操心的,当起个男人来,软了不从,就给上硬的,这外地猴儿不保险,她要敢耍花子,就狠狠给她点颜色……从开始就得叫她死了跑的心……拿住了能过,拿不住人财两空……先给她肚里装上,生下了娃娃,有个牵拽的,慢慢她也就安生了……
娶外地侉子便(pian)宜是便(pian)宜,但风险也大,人财两空的事情多得是,眼边前就铺的一层,面换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,但是看这个媳妇善眉善眼的,咋看都不像是骗婚的,再说了,哪有出来骗婚还带孩子的,显然是实心要往下留的。对于姐姐们的提醒,面换也只是口头上答应着。
吃完黑夜饭,新媳妇阿吉逗着小女儿妙妙耍,娘儿俩闹着不睡,面换听不懂他们说什么,傻傻地看傻傻地等。后来孩子睡了,阿吉也囫囵衣裳睡了。黑沉沉的夜里,面换心里乱糟糟的,咋想也觉得娶过了的媳妇不应该是这么个睡法,应该做点老婆汉子该做的事情。但转念一想自己这桩婚事好像急马慌枪了点,自己和这媳妇儿还差生着(陌生)呢,这就好比是蒸莜面,不到那急火大气的时候,蹲上个笼床不但蒸不熟,还一定给你蒸死了!
几天过去了,阿吉既没有跑,也没有要和面换往一搭里睡的意思。白天,阿吉做饭,打扫家,带孩子,干活还挺麻利。村里人来看新媳妇儿,都夸面换好妻命,夸新媳妇儿长得喜人耐看。虽然言语不通,但阿吉也是笑嘻嘻地迎来送往。面换吃着阿吉做的饭菜,望着收拾的井井有条的屋子,觉得自己终于过成个人家了,心里暖融融。到了晚上就熬煎的厉害,而且是一天比一天熬煎,夜里睡不着,火烧火燎地翻烙饼,白天昏天晕地没精神。街门外歇凉的人们取笑面换说这后生黑夜苦重哩……
面换在心里鼓动自己,娶也娶过了,就是做个啥哇不是应理应分的?哪有娶媳妇就为做饭打扫家的?饭做的再好吃能有做那啥好?地扫的再干净,能扫出个娃娃来?有几次,面换差点儿就要越过妙妙找阿吉了,但还是努力克制住了自己。面换一面在心里骂自己,一面琢磨,阿吉是过来人,囫囵衣裳睡觉那分明就是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嘛,自己要是强行做个啥,万一阿吉恼了,可怎办呢?半夜五更一哇滋声哭嚎开,叫隔壁邻舍听着了,天明就能传一村子,自己叫人笑话的够够的了,熬牛打马好不容易娶过个媳妇儿,也算是老天开眼了,已经是有些惹人红眼黑舌了,那些一向吃自己饭给别人操心的人已经是难活的坐卧不宁了,天天瞪着眼睛等着看你面换的笑话呢,自己千万得稳稳地,叫那狗那帮灰孙子们等的眼睛仁儿干了。
有人说打到的媳妇儿和到的面,怎么下得去手呢?阿吉大花眼睛水灵灵的,瓜子儿脸白生生的,胳膊腿儿细溜溜的,别说是打了,就是难为一下,他都舍不得呢。面换安慰自己说:等等吧,好饭不怕晚,一个炕上睡着,迟早的事情。
孩子早早地睡着了,阿吉猫一样轻手轻脚地上了炕,阿吉拉灭了灯,背对着面换坐着,阿吉定定地坐了一会儿,就开始窸窸窣窣地脱衣服,阿吉一道一道慢慢地解着纽扣,从里到外,从上到下,把衣服一件一件地脱去。”阿吉越过中间隔着的孩子,轻轻地钻进了面换的被窝。
阿吉直挺挺地躺着,平静地对面换说:“阿哥,你来吧。”面换小心地扳过阿吉,紧紧地箍了两下,阿吉冰凉的身体颤抖着。熬煎了七八天的面换什么也顾不得了,像是一头蛮牛一样在阿吉的身体里横冲直撞,随着阿吉一声尖利的哭叫,面换感觉有一股热浪自身下冲了出来……
在阿吉的哭叫中,面换分明听见了一个名字“阿猛”,这是阿吉男人的名字。
那天晚上,阿吉告诉面换,说自己就是来骗婚的,她和老公在孝义的煤矿打工,老公下井,她在食堂做饭。正月里,井下塌方,老公被砸坏了腿,医院后,矿上就不管了,老公后续的治疗还需要一万多块钱,而且很有可能将来生活就不能自理了。没办法,为了给老公治病,自己就只有走这一条路了。
阿吉说:“阿哥,我知道,你是个好人,可我偏偏就骗了你这个好人了……阿哥,我实在是没得办法了……”
阿吉边哭边说,阿吉的眼泪翻江倒海滔滔不绝,本来面换就眼软人面,听不得别人的苦难,阿吉的哭诉听得面换心里一紧一紧的。阿吉说,自己一定会把钱还给面换的,阿吉还说,她也不会偷跑,既然阿哥你花了钱了,我就得回报你。做人不能不讲良心,得知恩图报呢……
之后的日子里,阿吉收起了眼泪,总是挽着袖子干活儿,只有不停地干活儿,阿吉的心里才会好受一点。面换闷闷地,不知道该说什么好,人家已经掏心挖肺地和你全说了,一个身单力薄的女人家,已经够可怜的了,再怨怪她,为难她,有什么意思呢?要说这阿吉也算是有情有义,男人都那样了还不离不弃,做出这样的事情固然不好,但一个女人家,远天远地地跑出来,无亲无故的,她能有个啥办法?面换一边替阿吉发愁,一边替自己发愁,人家夫妻两个有情有义的,阿吉迟早是要走的,即便人不走,心也得走。那时候村里流行一句话说世界上危险不过三件事,那就是:骑两轮儿,跨三轮,)家里锁着个外地猴儿!(两轮指摩托车,三轮儿是载客三轮车,外地猴儿指的就是外地媳妇儿!)现在自己家里就有一个随时就有可能一去不回头的外地猴儿!
慌乱过后的面换还是很快镇定了下来,阿吉能不瞒不藏地跟他说实情,那就说明阿吉是不愿意继续骗他的,阿吉还是有良心的。只要心没坏,还就不能算是坏人。是啊,面换是那么稀罕阿吉,他怎么也不愿意把阿吉归到坏人里头。阿吉在家里所作所为,阿吉在被窝里对他的那些掏心掏肺的诉说,还有阿吉的眼泪……
退一万步,腿长在人家身上,看得住初一,看不住十五,人家要跑还不是容易的事?面换心一横,干脆就不再操心阿吉跑了,面换心说,想跑就跑吧,不跑就这样过吧。自己已然就是个哈人,反正本地女儿们没人找他,不管咋说,这辈子,有阿吉这一段,自己也是经过女人的人了!
半年头上,阿吉果然走了,巧的是被本家兄弟给逮了回来。
本家兄弟在汽车站附近开着饭摊子,过了饭点儿,正好闲着无聊,就看汽车站附近进进出出的各色人等,偏巧就看见了阿吉。
那几个姐姐闻讯赶来,要面换狠狠地收拾一下阿吉,姐姐们说:
“面换啊,咱是花了钱的,宁肯打断她一半截也不能让她跑了。”
“你给她点颜色看看,照住那软肉,狠狠地打,打草鸡了,她再不敢跑了。”
见面换下不了手,姐姐们气的直咬牙,不住气地骂面换哈。面换只是说,那活铮铮个人哩,咋打哩,打坏了犯法哩……
面换的姐姐们见面换立不起个四柱,就站出来数落着骂面换媳妇儿,面换的四姐五姐把门插上,扑上来扭住阿吉,要替弟弟上家法。阿吉一动不动,任两个大姑子推来搡去,拳打脚踢。面换听见不对劲儿,疯了一般喊着让她们住手,面换见喊不住,一脚把风门扇踢到了一边,一手一个,把两个姐姐拽开,甩到了一边。
阿吉躺在地下一动不动,姐姐们再次扑上来打阿吉,面换双手比划着抵挡着姐姐们,拱着身子护着阿吉。姐姐们气不过,拳头就淋雨一般落到面换身上,边打边骂:“咱家坟园没德行了,收揽回这么个哈货……这个贱货跑了,你这辈子的光棍是打定了……”
姐姐们走后,面换把阿吉抱到炕上,面换说:“阿吉,姐姐们都是为咱好,都是想留你呢……”“
阿吉说:“阿哥,不怨姐姐们,我该打的……阿哥,我不是要偷跑,我给你留了信的,信里有我老家的地址……我是实在不放心妙妙阿爸……阿哥,我不骗你的……”
阿吉最终还是走了,不过,不是偷跑的,而是面换送走的。临走的时候,为了取得面换的信任,阿吉把妙妙留了下来。阿吉说,自己必须要回老家照顾阿猛,欠面换的钱是一定会还的。
放走阿吉是面换这辈子做的最哈的一件事!出十个人有十一个人是这么说的。
面换带着妙妙,白天还好,小孩子忘性大,和小伙伴们耍着,有一阵没一阵的,即便哭闹,给个糖,给个果子,就哄住了,晚上就难闹了。睡前哭着要妈妈,面换笨手笨脚抱着孩子摇,说妈妈买好吃吃去了,等睡醒了妈妈就回来了……睡梦中孩子探手摸面换的头,摸面换的胸,摸来摸去,后脑勺平平的,没有妈妈的辫子,胸脯瘪瘪的,没有自己想要的奶牛儿!知道搂着自己的不是妈妈,妙妙就开始哭了,先是小声哼哼,面换就抱着妙妙哄啊摇啊,面换把小时候听过的哄娃娃睡觉的儿歌都唱了一遍,妙妙听不大懂,越哭越厉害。面换就抱着妙妙绕地转圈圈,等哭乏了,嗓子哑了,哭不动了,孩子睡着了,面换却醒亮了,翻来覆去再睡不着了。
就这样,慢慢地妙妙不哭了,妙妙说:“爸爸,妈妈不要我了,我就在你家呀。”
面换说:“俺孩的妈妈挣毛钱去了,等挣下大毛钱就回来接你了。”
又过了几年,阿吉还是没有回来,妙妙已经懂事了,妙妙说:“爸爸,你再找个人吧,我妈回来咱也不要她了。”
面换说:“爸不找了,爸就供养你念书呀,你念成了书,有出息了,等爸老了,动弹不了,你给爸养老吧。”
妙妙不仅书念得好,做家务也是同龄孩子里少有的,十来岁的小人人,家常便饭没有不会做的。妙妙熬一锅玉米面糊糊,眼看锅滚得呔呔呔闹不住,爸爸下地还没回来,妙妙就在大门口等过路的大人,好让人家给她端端锅。妙妙和的面越来越硬了,手擀面条细纷纷的,一根是一根,根根分明;妙妙不会蒸馒头,就到隔壁大娘家学,从和面到兑碱面,一步一步地学,一开始蒸不好,不是呲嘴爆裂的黄疙瘩,就是又瓷又明的袖珍货。一揭锅盖没蒸成,妙妙就蹲在灶仡佬哭。蒸黄了,面换就哄妙妙说:“爸就好吃这股碱腥味!”蒸瓷实了,面换说:“今儿这馒头有咬头,吃着带劲儿!”有一天,妙妙蒸出一笼又白又虚的大馒头,等面换回来,妙妙很委屈地说:“爸爸,今儿这馒头没蒸好,没有碱腥味,也没咬头……”望着妙妙花狸猫一样的小脸,面换既心疼又欣慰,心说,可真是难为死俺娃了……
住校走的时候,妙妙给面换蒸两笼馒头,基本上一个礼拜的干粮就有了。上完初中,妙妙死活不念了。妙妙说,自己一个女孩子家,认得头迎上下就行了,不能再啃咂爸爸的血汗了。
妙妙出落的越来越像阿吉了,不光长得好看,而且聪明伶俐能说会道。面换在村里,为人实在,有那奸猾人,一做个啥喊面换,做了也没个好,等到面换用他的时候,翻脸就不认人了,妙妙心里就不痛快,再上门叫面换做个啥,妙妙就说俺爸爸顾不下,一口就回绝了。那时候,村里还没有自来水,吃水就靠那几眼十三四丈深的老井,老井隔几年就要掏一掏淤泥,掏井的营生啥时候都是面换的,付给面换的工钱却和吊泥的人是一样的。妙妙就找村长理论,妙妙一番话说的村长无言以对,只是呲嘴干笑。从那以后,人们都知道面换收揽下的这个闺女厉害了,凡事也都拿了几分心。
面换的承包地被左右两家往走套,今年套一垄,明年套一垄。好好的一块地,越套越窄了。妙妙拿出承包合同,丈量了地,对那两家人说,以前的事情不说了,从今年开始,你们要再套我家的地,咱们以官道法,连以前的收成和你们一起算。那两家人果然在春天种地的时候就把套去的地空出来了。
十六七上,妙妙就管着家,妙妙过光景一把好手,从不胡花乱用一分钱,妙妙常常担心,自己有一天出娉了,爸爸连个有调料饭也吃不开了。妙妙知道,是妈妈坑了面换,自己虽说不是亲生的,但面换是把她当亲生的抚养的,这么多年了,亲爸亲妈的形象已经在妙妙的脑海里模糊了,面换就是妙妙在这世界上惟一的亲人了。妙妙谋划着,爸爸还不到五十岁,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,爸爸还得找个合适的女人成个家,爸这一辈子,不能就这样苦到头。
妙妙还真就给爸爸张罗起来了,妙妙先是找的面换的舅舅满堂,那时候,满堂已经七十多岁了。当年满堂稀里糊涂地卷进了拐卖人口的团伙里,还因为这被判了四年徒刑。妙妙带了礼物到舅爷爷家,妙妙说:“舅爷爷,我爸可怜了,您老是长辈,您老还得给我爸张罗娶媳妇的事情呢,当年,要不是您给介绍来我妈,我爸没准儿早娶过了……”满堂老汉早听说面换这个养女了不得,可有两把刷子呢,一听这话,果然不是一般女娃,满堂被惊的啃啃卡卡半天泛不上话来,心里却是替面换高兴——虽说阿吉走了,收揽住这么个闺女,那也是哈人的福气呀!
阿吉刚走那会儿,面换还想望着,没准阿吉哪一天就回来了,回来还“欠”他的钱,然后把妙妙接走。后来,面换就担心阿吉回来领妙妙,钱不钱的到寡意思,关键是,这个小人精太亲了,阿吉要是把妙妙接走,那才是摘了他的心了。
又过了几年,妙妙大了些,妙妙说,爸爸你别担心,我妈她不像人,即便她回来,我也不会认她了,更不会跟她走的。
面换说:“妙妙,俺娃不能那样想你妈,你妈也是没办法,她是为给你爸看病才走的这一步。”
妙妙说:“爸爸,以前的事情我不大记得了,反正,我妈她是把你坑了,把我扔了!”
其实,面换心里一直不觉得阿吉骗了自己,这些年,他一直惦记着阿吉,他觉得阿吉一定是有什么难处,要不怎么会连女儿都不要了?
面换和妙妙经常看一档寻亲节目,每当看到失散的亲人辗转转重逢抱头痛哭时,父女两就跟着哭的稀里哗啦。
有一年,面换把阿吉留下的那封信给妙妙看,面换说,妙妙,俺娃要是想找你妈,咱等秋后就照这个地址找她去。妙妙一把夺过那封信,看也没看就投进了灶火里。
满堂通过自己介绍来的外地媳妇儿联系上了阿吉,阿吉确实是在老家照顾着老公阿猛。
就在去年,阿吉居然回来了。
阿吉说,头几年,自己的确是想着要还钱给面换的,但哪有钱呢?阿猛看病吃药要花钱,吃饭要花钱,她们那个地方山高石头多,一年受死受活也仅仅是维持个生活。为了断了面换的念想,她干脆就狠了心,再不和面换联系了。现在阿猛死了,在这个世界上,她就只有妙妙一个亲人了!
妙妙哭着说:“爸爸,我没有这样的妈,你拉扯我这么大,你才是我惟一的亲人……”
妙妙插着门不见阿吉,面换央告妙妙:“妙妙,俺娃长短见你妈一面,再咋说,是你妈把你带到这世界上,俺娃自小就是个明白娃娃,你妈大老远看你来了,你不能伤她的心呀……妙妙,俺孩听爸的话……爸爸一辈子不知道自己的亲妈老子是谁……这是爸爸一辈子的痛呀……”
面换说的声泪俱下,面换把从来没对任何人说的心里话说给了妙妙。
哗啦一下,妙妙把门打开了……
在满堂的主持下,阿吉和面换正式办理了婚姻登记。
老家四川那面已经脱贫了,日子也好过了。整村搬迁的时候,政府还给阿吉一笔异地安置费。
面换一家在城里开了一家川味小馆,阿吉掌勺,妙妙坐柜,面换打杂。
闲下来的时候,面换坐在装饰古雅的茶室喝茶,往事一幕一幕,一切就像做梦一样……
马举:笔名大精彩,记者,供职于国家级媒体。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,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,多篇中短篇小说见诸报刊网络,著有短篇小说《达哥孤旅系列》、《冷暖人家》、《爱的谎言》、《伙墙》、《回家》、《奔小康》……中篇小说《陈家洼》、《趟不过的马家河》,长篇小说《蜕变》、《孽缘》等。